金沙记忆|在山地扎西想象大海

金沙记忆|在山地扎西想象大海

有事您说话 2025-02-07 简单报 10 次浏览 0个评论

它是遗忘之水

散落一地的古代

谁在无声叩问

它说去吧,不要回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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威信县扎西镇(上,2023年;下,2010年)

扎西作为一个地方的名称,进入正史在民国年间。所在的威信县(属云南昭通)也少有典籍记载。

这是川滇黔交界,“鸡鸣三省”的滇东北偏远一隅,一个小小县城。

其在文明的星河中,几乎无可称道。人们甚至遗忘了,境内密布的高山、丛林和溪谷,怀抱里烟雨微茫的古湖。

在东西横列的扎岭之间,聚水裂山,分南北两端而去。它是金沙江、长江支流——符黑水(今南广河)、大涉水(今赤水)的源泉之一。

关于扎西的地名来历,有多种说法。

一说,“扎西”为彝语“则溪”“者西”或“寨溪”的变音,原意为仓库或仓库所在地,是过去彝族领主或官府设置在某地的仓库,有清《镇雄州志·仓廒》“威信仓房五间,扎西仓房二间”为证。又说,彝语“扎西”指“茂密森林里的海子(大湖)”。还有传说,火把节上最美丽的彝族姑娘称作月亮女儿,扎西是她生长的地方,那是“满山开满马樱花的月亮湖”。

县内苗人把扎西叫做“髳西”或“勐喜”(Hmongb gxid),意为犀牛坝。而苗语称扎岭为Zhuaf lengl(扎能),其扎岭之上及西部居住的部落为“髳西”Hmongb gxid,扎岭以东的部落为Hmongb lengl(髳能)。“髳”“髦”“苗”古音同,可能皆为苗人族称。

有文献称,威信一带是大理国时期东方三十七部之“易溪”部所属地。而“易”字,古音为yáng,即太陽之“陽”的初文。“髳”“易”音近,似乎印证了苗语的涵义。

近代汉人称扎西为九龙坝,也留下九龙湖、九龙溪、九龙山的印记。

海子、犀牛、九龙,人们会如何构建这古老景观?

地方文人民国时期撰写的“扎西十景”诗词,有《九龙聚水》一则:

“斯地原来号九龙,聚成九水济离宫。

开原不借他山力,发派全凭自立功。

汇就汪洋思入海,养成浩瀚亦朝宗。

江汉莫拟流多细,常与长天一色同。”

现在的扎西坝,面积约5平方公里。就像个大铁锅深嵌在重峦之中,地势北高南低,北面有海拔1884米的最高峰——后山大嘴梁子,再围合以峨通山、九龙山、大雾露山等,养育了许多河溪泉潭。

扎西河源出后山的马牛光沟,一路汇集九条溪流,因而曾有九龙溪之名。最终东南下,出两合岩、大河滩,引向赤水。在它们的停留处,坝区形成的九龙湖,曾有一个漫长的萎缩期,经历代居民逐步排水,开辟良田,建设城镇,残余的荷塘、深潭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再无影踪。那时候竖立起来的百货大楼就在湿地之上,挖出的泥,黑黑黝黝。九龙渐隐,留下了麒麟、龙井、鱼洞、海子等地名,以及城市排污、泄洪的沟渠。

2023年8月25日凌晨,海子社区某个角落的临时住所,听到野鸭飞过天空的呼叫。白天,找到明显的地理标志,测量出海拔——1172米。这是石灰岩的世界,古老地质时期的一片热带浅海。我在此驻足,想象大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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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的扎西河支流

山地扎西

威信全境基本为喀斯特地貌,20世纪90年代以前,扎西仍然四处清泉、甘井,河溪奔流。只不过从每年10月至来年4月,时常雾霭蒙蒙,阴雨绵绵,太阳难得一见,走到哪里都是一脚烂泥。

难熬的湿冷日子,我们躲进屋里,围着煤炭火炉,烤着洋芋,蒸着苞谷饭。一盏昏沉沉的钨丝灯,照着石墙、土瓦包裹的家。如期而至的,是一场场盛大的雪,使灰暗的世界突然在那两日充盈着白色的亮光。

夏天,以另一种方式拓展出田园和山野。小河浅流,是戏水的好去处。不过,也要看天气,任性的骤雨最喜欢在傍晚裹着雷电降临,激发山洪,冲走沿河人家的木头和猪。

那一天,目睹闪电劈下大榆树的一枝。

它是大院里槐、柿、漆、杉、苹果、核桃和女贞的一员,高高矗立在球场一角,下面摆放着条石,是大人的乘凉处。

折断的硕枝几乎是它身体的一半,被暂时推到一边,孩子们却找到了奇妙的乐趣:它那么庞大而遮蔽,俨然是一个战斗的堡垒。

它的脚底,曾是年岁更大的哥哥们观摩《少林寺》和《加里森敢死队》之后的练功场。现在,匍匐的枝丫与末梢,就是茂密的青纱帐,儿童团的藏身所。在其中悄悄地搭建树窝、暗道,再延展至周边花园、树丛、田地。潜伏到大人身边,偷听一些莫名其妙的话,在疑似被发现时迅速转移阵地……

据威信县年鉴资料,“1985年7月19日至22日,境内持续暴雨,局部有冰雹。县城扎西4天内降水量达112.9毫米,其中21日下午到晚上12小时内降水74.4毫米。全县洪涝严重,雷电击死3人击伤8人,击死猪牛各一头,击毁电话机3部;大风吹垮房屋82间。”

30年后,检索信息,得到了当地气候条件的科学说明:

威信地处四川盆地南缘逐渐向乌蒙山脉抬升到云贵高原的过渡带。境内山峦交错,河流纵横,山脉呈东西走向。乌蒙余脉扎岭,横贯县境中部,构成县域南北气候差异的分界线。冷热气流时常在此对峙,冷、涝、旱、热、雨、雷、雹,每年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生。

1992年,18岁,离开扎西去省城读书。坐上骄傲而老牛般缓慢的班车,颠簸三天,一路是满眼的苞谷和洋芋,洋芋和苞谷,一路黄尘漫漫。

在刚入学的课堂里,老师要求写如何爬上“九十九级台阶”。漂泊异乡的游子忘不了直入心肺的泥土,崖边崩落的石头,旅店里黑乎乎湿哒哒的被褥。

那时,象牙塔里的人儿知道什么啊?

《威信县志(1978-2010)》等资料显示:

1992年7月下旬至8月上旬,正值大春作物抽穗扬花关键时期,境内出现了持续高温少雨天气,全县大部滴雨未下,导致当年农业大幅减产。

1995年5月30日傍晚至31日凌晨,迎来一场特大暴雨及雹灾,扎西降水量137.9毫米,扎西河最大洪峰流量118.22立方米/秒,为常规水量的100倍。

这西南山地的角落,自然脉动是如此鲜活、猛烈。

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,有好些年,我们这一家外来人住在老街禹王宫改造的扎西小学。传说中,禹王治理滔天洪水,划定九州,请他来坐镇,显然是针对多水多灾的区域地理特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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扎西河现状

宣威立信

威信地界,长期隶属镇雄。明嘉靖五年(1526年),朝廷首推“改土归流”,废除土官世袭制,实行流官任期制,以土官陇氏正支无嗣为由,改芒部军民府为镇雄军民府。治所由芒部移至镇雄,设流官,下置怀德、归化、威信(治今三桃乡新街村)、安靖(治今旧城村)四个长官司。“威信”,作为一个地名,首次见诸史籍。

“威信”,盖取“宣威立信”之义。

民国十九年(1930年),镇雄县政府鉴于威信匪患频仍,鞭长莫及,指令下东六甲行政公署粮赋自征自管。

民国二十一年(1932年),改威信行政公署为设治局。

民国二十三年(1934年),威信县正式从镇雄地界剥离出来,单独设立,以扎西为县城。

由于地处偏僻,交通不便,山高林深,匪患久久不绝。

1949年冬到1950年春,周边地方相继解放。可威信、镇雄、彝良一带又被顽匪盘踞。原镇雄县独立营长,镇彝威联合剿匪指挥官陇承尧所属武装数千人霸占三县。后投靠川南田栋云部——“工农反共救国军第二军”,陇承尧被委任为直属教导师师长。其时,还有各种“义军”、流匪啸聚山林,随时袭扰地方。

陇承尧和他的嫡系部队驻威信县行政公署,张思齐旅、李国均团驻山下的新街,其余各部散布周边。方丈间,难养活这一群。他们“明抢暗夺,敲诈勒索,无恶不作”。

6月8日起,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五军四十三师对三县叛匪展开了联合作战。一二八团攻克了顽匪固守的几十个坚碉险洞,歼灭安纯三、陇承尧匪部4000余人,解放了威信县城。

邑人胡聪良的《解放扎西见闻》(载《威信文史资料选辑(第十辑)》)一文记述到:

“1950年7月17日早晨,茫茫云雾笼罩着扎西坝,一切都在迷蒙混沌之中。10点过钟了,浓雾还没有消散。突然从坳上方传来‘轰隆’一声炮响……少许,家里的人急急忙忙跑进屋里来说:‘解放军来了!解放军来了!’

一传解放军来了,县城之匪就如惊弓之鸟,纷纷朝峨通山上逃窜,一部分往江西湾溃退。

这时,大团大团的乳白色浓雾向晴空中升腾,灿烂的阳光透过缝隙,照射到地面上。

瞧!那条小路上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正奔跑着,霎时间就到了我家门口。”

随后,解放军继续追击匪徒,枪声像炒豆子。不久,在峨通山一条水沟里发现了毙命的陇承尧,没穿裤子。

下午,解放军在县城驻扎下来,并把陇承尧的尸体抬到街上示众。

扎西解放了。

1953年1月初,镇雄人何沛魁随昭通地委工作队来到威信。

他记述了扎西老街,全长1090米,面积7520平方米,约两三百户、一千余人的小集镇,街公所设在禹王宫。道路坑坑洼洼,泥浆深厚,住房残破。虽经解放两年多来的恢复和修补,“但只要仔细观察,土匪多次破城袭击,烧杀抢掠留下的累累伤痕,依稀可辨”。

他说,那时的扎西城,“周边一转大山小岭,一片林木苍翠,郁郁葱葱,均为茂密森林覆盖”。

2月2日,召开全县群众大会,有8000多人从四乡八里涌来。人山人海,“挤得水泄不通,只见人头攒动,远望一片蓑衣斗笠”。近看时,绝大多数人脚套草鞋,“穿布帮钉鞋的,寥寥无几,穿皮鞋、胶鞋的,基本上没瞅见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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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年威信院子街景

搬不完的乌蒙

早在新石器时代,昭通境域就已成为氐羌南下与濮越交汇的地带。商周时期,曾是巴、蜀、僰、滇、夜郎、牂柯等方国或部族竞相争夺之地。

《读史方舆纪要》称乌蒙府(昭通旧称)“下临滇黔,俯视巴蜀,地高山险,屹然屏障,亦西南要地也”。

历史上它是云南通向内地的门户,中央王朝经营云南的前沿。它是云南最早接受汉文明的地区,但受地缘政治的改变、重要交通线路变迁等因素的影响,社会经济在历史上出现过多次停滞与倒退。

历代中央王朝向西南的拓殖是缓慢的。直到元代,昭通境内仍然“夷多汉少”。大批汉人的迁入,自明代初年始,主要为沿交通要道和据点的军屯方式,对各部族的腹地并未深入。

直至明朝末年,扫荡西南边地的军事行动从未停止,中央帝国终于可以实际控制这些地方,但也耗竭了自身。

清代改土归流,兵锋所指,首当其冲的就是滇东北乌蒙山区。雍正朝以后,伴随着清廷对这一地区行政建置的调整,滇东北酋长制度下割据、封闭的局面打破,社会经济迎来了空前的巨变。

自此,大量移民的涌入促成了山地开垦、林矿开发,刺激了工商业的发展,水陆交通线的整修又方便了物资的流动。

商人、背夫和骡马“上云南下四川”,一路络绎不绝,一般是从四川运盐、日用品等到昭通,再步入滇中,回程则把云南土特名产运到宜宾或泸州交易。

民谚有“搬不完的乌蒙,填不满的叙府”一说。昭通富集的各类资源,加速向帝国输血。然而又何止乌蒙地方,明清的帝国西南边疆何处不是怀宝成灾?而金沙江、长江正是这剖开的血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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扎西老街,2006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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扎西老街,2012年

《丁格尔步行中国游记》(Across China on Foot: Life in the Interior and the Reform Movement)记录了英国新闻记者Edwin John Dingle于1909-1910年沿长江入川进滇的旅程见闻。

他由叙州(今宜宾、叙永等地)过七里铺入昭通境。书中写道:“上午有雨,石滑不能驻足,又未能以草鞋套之。忽滑足而颠,满身皆泥。……至滩头一客店,人兽聚处,秽恶不堪……颓败之床,有席被,积多少游客之垢污,予勉强住此。”

第二天再上路,经过一道山崖如劈。若稍失足,则葬身谷底。

“有数百人荷重物而行。所荷之物乃茶叶、灯油、皮革、铜铅、煤、白蜡,皆云南出产也。若盐、英国棉花、江西瓷器,皆由四川运来。”

不光是商业的发展,土地的垦殖面积也迅速增长。《昭通县志》卷二《食货志》记载,昭通府在乾隆四十五年的册载垦殖面积为201342亩,道光年间达到561388亩。

土地垦殖,首要的目标就是湿地与森林。

据蓝勇研究,史前时代,西南地区的森林覆盖率在90%以上;直至清代前期,虽然人类活动加剧,但垦殖率很低,昭通境内森林覆盖率仍达70%(蓝勇. 中国西南历史气候初步研究[J].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, 1993(2): 13-39)

雍正《东川府志》载,滇东北当时的自然环境还是“危峦矗巘,重围叠拥,加以幽箐深林,蓊荟蔽塞”,“其地万峰壁立,林木阴森,以为蚕丛鱼凫境界,于兹犹见”。

乾隆《镇雄州志·开修阿路林新路碑记》亦云:“密林大木,蝮蛇恶兽,毒草寒风,人莫敢入。”

嘉庆《永善县志略》收录的会稽高顾海于丙寅(1806年)所写《劝种树说》,称那时永善县森林密布,“翳翳焉,丛丛焉,有行数程而不见天日者”。“虎豹依之为室家,盗劫缘之为巢穴,昏黄而野兽入城者有之,行途而颠越行旅者有之,雾气障天,漫入闺闼,盛夏苦寒,晴霁日少……”

《劝种树说》认为,永善于雍正之初改土归流始沾王化。“越数十年,地渐辟,人渐聚”,山溪之树木,屋之、薪之、炭之,用莫能尽,刊之不胜,进而火之。纵火烧山,造成“溪谷道途,槁木焦黑,巨至数围,细亦合抱,或立或仆,不可胜计者”。

昭通地区盛产炭和煤,铜炉银厂所需尤多,百姓有了生计所赖,但烧炭挖煤也造成了当地地表植被的大面积破坏。

《劝种树说》看到了资源开发使百姓获利的同时,也提出了“枯株易尽,生药莫培”的隐忧,主张根据永善当地“跬步皆山,土性宜木”的特点,劝百姓种树,以图久远。

到民国初期,永善仍是“地面辽阔,天然林多,以十八老林最著名”。《昭通等八县图说》载,大关、彝良、永善、镇雄等县“有太古森林,巨木蔽地……密叶遮天,昼尤黑夜,中多野兽”。

民国二十一年(1932年),迤东造林督察员杜嘉瑜到昭通县各乡考察林业后,写道:“各山有森林,农民以树木为副业”“以种山地及林产为生”“以山林营生者”占半数(傅奠基. 昭通历史发展的地理空间与资源环境[J]. 昭通学院学报, 2018, 40(2): 7-14)

地方民间的林木经营,对森林的损耗,敌不过国家征用,社会对资源的旺盛需求。

明清两朝均在川滇黔实施“木政”。持续近500年的“皇木”采办,在昭通永善、绥江、水富、盐津、镇雄、威信等县境内的金沙江、关河、白水江两岸深山密林中,砍伐楠、杉、樟、柏、槠等巨木古树,难以计数。

民国《四川通志·木政》记:自雍正六年至十一年,共采楠木1738棵,实用银17440两,“天坛、地坛所用楠木均采自永善、雷波”。

盐津县滩头乡界牌村方碑湾,还留有洪武八年(1375年)和永乐五年(1407年)采伐楠木的摩岩石刻。

其一,“大明国洪武八年乙卯十一月戊子上旬三日,宜宾县官部领夷人夫一百八十名砍剁官阙香楠木植一百四十根。”

其二,“大明国永乐伍年丁亥四月丙午日,叙府宜宾县主簿陈、典史何等领人夫八佰名拖运宫殿楠木四佰根。”紧随其文有24字:“夷人百长阿奴领夫长佰壹拾名在此拖木植,永乐五年六月。”下刻一首打油诗:“八百人夫到此间,山溪险峻路艰难。官肯用心我用力,四百木植早早完。”

《永善县志》记载:明洪武年间朝廷派专员来到盛产楠木的永善新田, 将方圆数百里的楠木封为“官林”,每一棵成材楠木都烙上了官印,称为“皇木”,新田乡所涉地盘改为“官地”。20世纪90年代,新田的一些楠木树上还有“皇木”二字遗迹。

这样的活动持续进行着,朝廷不断派人到川滇黔地方督会伐木。然后,漂木长江,贡献给南京、北京。

其实,早在唐宋时,金沙江—长江流域就已经成为帝国的木材基地。史载唐会昌元年(841)大水,马湖一带林木漂流而下,形成“浮木塞江”的景象。

采办大木均为深林穷壑,崇冈绝箐,人迹不到之地,蛇虎杂居,毒露常多,“一木初卧,千夫难移”,采伐、运输极其艰难,民夫多葬身其间,寒暑、饥渴、瘴疠死者无算。嘉庆《四川通志·木政》有数语,“产木之处,十室九空,人民无几,即尽其州县之老壮男妇,俱充木夫,进山一千,出山五百,白骨暴于木莽,谈及采木,莫不哽咽。”可知砍伐、运输木植,劳民伤财,冤魂众多。

明代官员王德完曾于万历三十五年(1607年)上奏,极陈采木之患,“计木一株,山本仅十余金,而拽运辄至七八百人,耽延辄至八九月,盘费辄至一二千两。上之摩青天,下之窥黄泉,岂惟糜不费之财,抑且殒多人命。”(嘉庆《四川通志·木政》)以至于在采木官员勘察时,当地人便“闻风私逃,携妻掣子,抛弃室家”。

《明史》记载,“万历二十四年三殿工兴,采楠杉诸木于湖广、四川、贵州,费银九百三十余万两,征诸民间。”万历三十五年,派发四川筹措的采办经费是三百六十三万两,而当时四川全省商税等加起来总共留用不过六万两左右。残破山河的皇木采办,耗费大量人力物力,进一步加剧了两朝经济拮据和社会矛盾程度,正是帝国走向衰亡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
重山,森林,江河湖海,均臣服于文明。

永善县政府地名办公室编《地名志》中有许多乡村以楠木命名,如楠木坪、楠木坝等。如今,在永善县境内只有一些人迹罕至的悬岩峭壁上尚存少量楠木。在盐津一些地区,楠木已荡然无存,许多老人也茫然不知。

进入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,一系列更猛烈的开发直接导致昭通森林覆盖率前所未有的锐减,1952年第一次森林资源清查,森林覆盖率不过19.8%;1953-1973年第二次清查为6.7%;1974-1980年第三次清查为6.9%(白祖云. 昭通市森林资源现状及特点[J]. 林业调查规划, 2006(S1): 37-40)

曾经森林茂密的昭通,今天却是云南森林覆盖率最低的地区。2016年水土流失面积占国土总面积的50.4%(杨太橡. 昭通市生态林业建设思路探讨[J]. 现代园艺, 2016(10): 158-159),居全省之首,也是全国泥石流、滑坡等灾害最严重的地区(马莉娟. 昭通市水土流失现状分析[EB/OL]. 20050303, 彝族人网

http://www.yizuren.com/yistudy/tygzykc/20393.html)。截至2022年,云南省森林覆盖率为55.04%,昭通市森林覆盖率恢复至50.1%。相对于云南其他地方,数值偏低,排班末尾,且森林质量已难比当年。

威信的森林,命运同样,但损耗稍好于昭通其他地方。龚文彬、陈兴玉在《威信林业发展史上的五个里程碑》中写道:“解放初期,由于居住人口少,垦殖面窄,森林茂密,覆盖率高达63%;50年代后期,随着人口的迅速增长,乱砍滥伐,毁林开荒突出,森林覆盖率急剧下降到22%。”

幸而,在四周的荒芜中,威信人找回了“绿色基因”。20世纪60年代起,植树造林运动和国有林场的经营从未停息。2022年,森林覆盖率52.2%,稍高于昭通全市平均数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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扎西街景2023

寂寞望海楼

无独有偶,九龙湖的遭遇也呈现在昭通首府。

昭通的兴衰,与资源开发紧紧联系在一起。曾经因铜、银、煤、木材等繁盛,因大面积开垦土地带来人口激增。这一切最直接可见的影响,就是高原湖泊的消失,森林资源严重损耗,生态环境恶化。

今天的昭通、鲁甸坝子,是云南第四大高原盆地。这里也曾长期存在浩瀚的湖泊——千顷池。

王谟《汉唐地理书钞》所辑《永昌郡传》中这样写道:“朱提郡……治朱提县,川中纵广五六十里,有大泉池水,僰名千顷池。又有龙池以灌溉种稻。”北魏郦道元《水经注·若水》载:“(朱提)县有大渊池水,名千顷池。西南二里有堂狼山,多毒草,盛夏之月,飞鸟过之不能去。”

千顷池不是一个单一湖泊,而是一片高原湖泊群。其主体为龙池,此外还有八仙海、永乐海、葫芦海等子湖泊。晋代左思《蜀都赋》刘逵注:“龙池在朱提南十里,池周四十七里。”刘逵(1061-1110年),北宋大臣,宋徽宗时任中书侍郎。由此可知,当时的千顷池仍有相当规模。

关于千顷池及其各个子湖泊的所在与命名,争论不休。记忆中,20世纪80年代,昭通坝依然处处水乡田园风貌。

考古发现,新石器时代千顷池周边已经分布着许多农业聚落,甚至有面积达1平方公里的大型村落遗址。它是西南地区最早进入农业时代的区域之一。

昭通学者徐波认为,千顷池文化曾两次对西南地区农业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(徐波. 千顷池文化界定诸问题研究[J]. 昭通师专学报, 1993(1): 61-68, 74)

其一,杜宇北进。《水经注·江水》记:“望帝者,杜宇也,从天下。女子朱利,自江源出,为宇妻。遂王于蜀,号曰望帝。”

杜宇极有可能是当时僰人的首领。他入主蜀中,将千顷池农业文化移植于低地泽国。《华阳国志·蜀志》记:“后有王曰杜宇,教民务农……”并且,还组织对水的运用和治理。

《太平御览》卷八八八《蜀王本纪》称:“时玉山出水,若尧之洪水,望帝不能治,使鳖灵决玉山,民得安处。”《水经注·江水》记:“时巫山狭而蜀水不流,(望)帝使令凿巫峡,通水。”

其二,拓展南中。南中指今天的云南中东部地区。千顷池文化在云南地区的农业发展过程中,起到了先导和中介的作用。首先是铁器的使用和推广。至东汉时期,千顷池区域已普遍使用铁制或铜铁合制农具。今日出土的昭通汉墓铁器上多有“蜀郡”“蜀郡成都”等字样。应当经由五尺道传入,再传播至云南腹地。此后,铁器的本土生产开始出现。

其次是牛耕与稻作的发展。在昭通东汉墓中,曾出土一块画像砖,其上有“牵牛图”,一人一牛,绳子一端系于牛鼻,一端为披毡椎髻之人手牵。穿鼻系牛,一般为耕牛做法。

最后是大规模水利的兴修。“穿龙池,溉稻田”,是千顷池水利的写照。与滇池区域的“造起陂池,开通灌溉,垦田二千顷”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开启,遥相呼应。

水利大兴,改变了水资源状态和功能,也引起生态环境的退化。

1932年云南省地志编辑处绘制的《云南省各县区域全图》昭通县图标注:龙池南北长二十余里,周回约三十里。这与刘逵所记相比缩小了不少。

昭通坝出水口——昭鲁大河,各个时代都在不停开掘。

八仙海。雍正年间,哈元生平定乌蒙,为安置从征将士,开凿干河将池水放干,以得良田。

永乐海。曾横溢今昭通飞机场,清末凿通响水、开瓦窑河,泄入昭鲁大河。

葫芦海。1958年被抽干。再后来,残余的沼泽失去踪迹。

龙池。曾东起凤凰山麓,南及今昭鲁交界的海边,西接锦屏山下打渔村,北达昭通城南门,汪洋一片,几尽昭鲁坝子之半。清代以来,随着人力、物力的增强,昭鲁大河不断炸滩疏浚,龙池也被逐渐排干。

如今,千顷池已成故事。空余望海楼伫立凤凰山脚,守着一汪残水,凭吊往日苍茫。

由此一路向西南,那些隐匿于历史光影中的古湖或湿地,还有会泽蔓海、陆良中原泽……

金沙记忆|在山地扎西想象大海

扎西街头,2006年

金沙记忆|在山地扎西想象大海

扎西街头,2023年

(本文是调研报告《山河影:金沙江中下游流域环境记忆》的第六篇,有删节。报告由自然之友玲珑计划资助。)

转载请注明来自创新模拟,本文标题:《金沙记忆|在山地扎西想象大海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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